這個故事在我下筆之前和之中,都延宕太久了,因此即使我決定要極盡可能地快速交待過去,卻無論如何也辦不到。
 
 
經常有人問我為什麼不繼續飛呢?這種問題其實跟為什麼要繼續飛一樣難以回答。總之NGO事件後,我又飛了大半年,按照計畫求職,並且順利地考進報社工作。起初在文學副刊當編輯,其後又調到文化新聞版面,負責古典音樂的採訪路線。
 
跑古典音樂有趣的地方,在於一般人都覺得那是項嗜好而非正經事,以至於一聽到當藝文記者得正襟危坐地杵在音樂廳兩小時聽完演奏會,許多人(包括跑政經出身的長官們)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羡慕的表情。事實上一進音樂廳,記者不但要了解演奏者今天的狀況,還會碰到他們的一家大小和老師,其他還有一堆同業、場地管理者、樂評人、文化界人士,甚至是狂熱的樂迷。看起來是個衣香鬢影的上流社會縮影,大夥兒衣冠楚楚地坐在紅絨布褶疊椅上,設法讓自己不睡著、不咳嗽,和找出正確的、可供拍手用的空檔。
 
中場時間真的很忙,得大排長龍上廁所、喝水、吃喉糖、訪問演奏家的歷任恩師,和聽取藝文界眾在場人士難以言論由衷的恭維。如果有機會去國家音樂廳聽一場所謂「重量級」的音樂會,記得在中場時間注意一下一樓第十八排以前位子的觀眾動靜,就不難發現那一帶的人不停地在跟別人握手──如果不是贊助單位、演奏家的親友師徒,就是樂評家和藝文記者。
 
因為跑這路線認識的人中,印象最深刻的,反而不是音樂家。我在音樂廳裡認識了當時的央行總裁;總裁那時似乎正在學拉大提琴,經常在公餘出席聆聽音樂會,而且跟大部分喜歡跟著大卡司作秀的官員不同的,在許多叫好不叫座的演奏會場,還是會看到他聚精會神地在座聆聽。
 
在某一場音樂會中場休息時間,高大的總裁站在走道上,和身材略矮小的大提琴家老師講話,旁邊還有幾個同業環繞著他們。正想裝作沒看見掉頭走避的我被大提琴家瞄見,興奮地把我拉過去介紹認識有這麼一位高徒,總裁微笑著伸出手來跟我握手,可能還寒喧了幾句。我對認識達官顯貴一直興致缺缺,說不到兩句話,就以下半場將開始的理由回座,而且忘了這碼子事。
 
隔了一陣子,在某一場音樂會的中場時間,坐在我前兩排的總裁夫婦站起身來,一轉頭便看到我,他馬上就笑瞇瞇地過來跟我握手,並且正確地稱呼我的名字。總裁日理萬機,我只不過是他數月前在昏暗的音樂廳短暫會面的一群記者之一;他的記性好得教人受寵若驚。此後又在音樂廳碰了幾面,總是笑嘻嘻的總裁非常和氣,不管是一個人或跟著一群同業,他總是主動上前來一一打招呼。當時我總認為這和氣是因為地點不在辦公室的緣故。聽說總裁當時因為擔心財經記者不懂相關專業領域、萬一報導出錯的話會嚴重影響金融秩序,因此還親自給跑央行的記者上課。會連這點都要求的主管,應該沒有那麼隨和,除非是在無關緊要的非正式場合,對吧?
 
不幸地,後來我再也沒有機會在音樂廳遇見他們夫婦;因為在參加完一項重要的多國經濟會談後,總裁夫婦所搭的航班在回國降落時失事墜毀。不知怎麼地,那班飛機上有沒有以前同在一起工作的空服員,這個問題對我而言,已經不如前一次來得重要。至於失事稍晚數小時才確認的總裁夫婦罹難消息,也只讓我在電視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無話也無從說起。
 
大半年後吧,總裁的子女們決定成立基金會,並刊行紀念文集;當時報社中某主筆居中牽線,找我去幫忙做一個採訪。找上我的原因不詳,可能在當時主筆所認識的小記者群中,我正好會聽和說閩南語,又或者正好接起一通撥錯的內線電話。於是在約定的時間內,我跟著主筆前往總裁家中,採訪總裁已逾八十高齡的母親。
 
雖說是採訪,其實老太太自己敘述的時候多。她的年紀很大了,但是思路還相當清晰,說話非常有條理。可是非常憔悴,消瘦的身軀好像輕飄飄地靠著沙發放著一般;雙眼不知道是因為年邁,還是哭得太多太久,瞇成一條細縫。在晚輩面前,她極力不讓自己失態,但太沉重的哀傷,讓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在喑啞地哭泣嘆息。
 
原來總裁是長子,小時候家境很苦,全靠老太太一介瘦弱婦人隻手撐起全家。稍微長大後就非常懂事的總裁,一方面努力讀書求取上進,另方面也因為身材高大,做了諸如搬磚頭的許多苦力小工分擔家用。後來意氣風發考上台大的總裁,因為參加了一場抗議女同學被欺凌的遊行,還因為長得高,擔任了隊伍的掌旗,不料因此被捕下獄,監禁在當時一片荒涼的內湖。
 
老太太託人多方打聽才得到兒子的下落,當時規定不能會面但可以送飯,如果哪天獄方看見家屬卻拒收便當,就表示囚犯被處決了。老太太每天得花上半天時間,才能從萬華到內湖去送便當,著急的是沒有辦法看到兒子是否安然無恙。結果有一天,她回家清洗前一天送去的飯盒時發現有異,仔細看才發現寫著名字的紙牌中間似乎有條細縫,她小心翼翼地掰開來看,看到總裁在一張極薄的紙張上寫下他很好的字句。老太太又驚又喜地掉下淚來,即使在半個世紀之後再說到這段故事,仍然可以感受到她當時的激動。總裁被關上好一陣子才放出來,繼續求學。老太太說,他一輩子都沒什麼脾氣,就是不能忍受鋼杯。原來在被監禁那一年,夜間有人被拖出去處決,就有鋼杯撞擊欄柵哐啷啷的聲音,讓人驚懼難眠。
 
從老太太口中,不斷地聽到有關總裁生前的種種:節儉慣了的他,即使當上央行總裁,鏡架壞了的眼鏡自己用膠帶纏了纏,還是放在家裡繼續用;進入金融業後,又是如何在人事鬥爭中保全別人的名節……。飛機失事時,老太太正好因為病住院,傷心的家人一邊要打理總裁後事,一邊想辦法暪著老太太。老太太說:母子連心,怎麼暪得住?總裁從小便溫順懂事,事母至孝。即使年紀大了,或者不在國內,對母親仍然晨昏定省。失事當夜,老母親已在病床上夢見兒媳前來,天亮了以後看見小輩不自然的表情,心中當下也了解了大概。
 
我去採訪她的時候,事件發生已經快一年了,老太太說自己剛開始還不時夢見兒子前來懇求娘親保重身體。我囁嚅著問她:現在還會想嗎?老太太聲音輕得好像在消失,說:我也想說不要再想了,但是真的太悲傷了……
 
又過了這麼多年,我甚至不敢去想老太太是否還在人世?她的悲傷,是否到達了終點?我那麼漫不經心地在一個人活著的時候,有機會但也不當一回事的,沒有想過要去認識他,但卻在他去世之後獲得了第二次機會。我想人生的幸運與不幸、相遇與錯過,終究不是我有限的腦容量所能理解的。但經過這一些,我才了解,那些再也不會變得更老的面孔,並不意味著結束。生命不會終止,透過想念、記憶,會從自己再傳遞和延伸出去。就像陷入一桶大果凍裡,永遠不消逝,只是變動得極其緩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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