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小五年級的時候,因為某些孩童時期難以回憶和理解的理由,我轉學到一所在小鎮郊區的小學。那所四周被稻田圍繞的小學,一個年級只有四班,師生的人數比我原來唸的小學足足少了一半以上。而且同學之中,90%都是住在小鎮邊緣地帶的農田裡,每天早上得從家裡騎一小時腳踏車來上學。跟第一所小學裡的鎮民代表、小鎮醫生、銀樓鐘錶……等家庭出身的同學相比,來自基層公務員家庭的我算是十分省吃儉用;但是跟新同學比起來,我家已經是了不起的衣食無虞。

 

舉例來說,新同學一聽到下課鐘聲,老師還沒喊下課呢!許多人就已經爬過窗戶、翻過圍牆,一溜煙地消失在稻田裡;直到上課鐘響才再度出現。剛轉學過去的前幾天,對這一切十分陌生的我,還疑惑著是不是學校操場不夠大,不足以應付農村子弟消耗不完的精力。過一陣子,慢慢地跟大家混熟了點,才鼓起勇氣追著其他人的腳步趕出去看個究竟。

那時節大概是二期稻作開始變黃的時候,水田裡的泥也快乾了;穿著白襯衫、藍短褲的小男生打著赤腳、彎下身在起伏的稻浪間穿梭,沒一會兒就有人拎著一條小鯽魚、抓著一隻胖青蛙,或者用食指緊緊扣著一尾泥鰍走上田埂來,腳上還有溼的乾的、黑的灰的泥。他們把抓到的小魚用網袋裝好,緊緊地拴在稻田邊上的小圳溝裡,等放學的時候把網袋往腳踏車的把手一掛,晚餐就有菜上桌了。

結果幫助我了解貧富差距是怎麼回事的,並不是這件有趣的捕獵活動,而是一顆鹹鴨蛋。

以前我唸的鎮上小學,學生可以就近回家吃飯,或是享用家長送來的便當;但是新學校考慮到學生的背景,所以統一規定學生得在校吃營養午餐。在我的角度來看,可以跟家庭成員以外的人一起用餐非常有意思,所以即使廚房阿姨只煮三菜一湯、而且手藝不如我那位上過烹飪課程的母親也無關緊要。

但是吃了一個學期下來,我就對廚房阿姨每隔幾天就拿鹹鴨蛋來充當一道菜的作法相當不以為然:那個時代可沒有什麼低鹽鹹蛋,摸完那顆鹹蛋再舔舔手指頭都會覺得鹹。小學生一個人再怎麼吃,也不可能吃完一整顆吧?但是每回只要午餐裡出現鹹蛋,全班(幾乎啦!)就會歡聲雷動。奇怪的是,歡呼歸歡呼,每次大家都留著那只蛋不吃。有一天我終於按捺不住,開口問隔壁的小男生:「你看到鹹蛋那麼高興怎麼不吃?」

那時他一隻手揮過來把我不小心側過去、超過中線的肩膀拍回去,另一隻手用髒兮兮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捉起盤子裡的鹹蛋:「我要帶回家!」

「帶回家?不會壞嗎?」

「不會啊!鹹蛋哪會壞?帶回去,明天早上吃飯可以配。」

「不用這麼麻煩帶回去吧?放書包壓壞了很臭咧。」

「不帶沒有得配啊!」

「才怪!你們家幾個人?光吃飯不配菜?」

「你才怪!」他想了一下:「我家九個人,吃飯九個人配一顆鹹鴨蛋剛剛好啊!」他一雙大眼睛瞄了瞄我的餐盤:「你不用帶回去吃?」

我拿起那顆還沒動過的鹹蛋放在桌子的中線上:「給你。」他高興地把手帕再掏出來、小心地讓兩顆蛋都有布包著的樣子,彷彿那是兩顆禁不起輕碰的生雞蛋一樣。

其實鹹蛋還是有保存期限,放久了還是會壞的這件事,我不久以後就了解了;但是跟那顆鹹蛋有關的回憶,卻還有很多無法了解的地方,讓它在我腦海裡的保存期限,無止盡地延長下去。

小學畢業後,我進了教會辦的、索費不貲的完全中學,一路唸到高三考完大學。這其間還保持聯絡的小學同學,只剩下一起進了私校的那三、四個。考完聯考還沒放榜那段期間,有人發起小學同學會,約在某人家裡包水餃。

那次來了很多人,很多我已經不再認得的臉孔:有好幾個女生在工廠代工打勾牌球鞋,有一兩個男生在機車行當黑手,還有一個女生不能出席的理由,是因為已經嫁為人婦的她預產期就在當天。當年坐我隔壁、之後不斷地拿走我鹹鴨蛋的鹹蛋同學沒有來,據說當時已經輟學正等著入伍。

跟我們一樣還在唸書的,是一個考上五專的男生,他跟鹹蛋同學是鄰居。在鄉下,鄰居的意思是在那一片農田中央,只有他們兩家屋舍靠在一塊;要去的話,走到路的盡頭就是一左一右的小徑,分別通向兩家的稻仔埕。五專生其實在小學的表現就相當出色,只不過家裡真的窮,幾個姐姐有的國中沒唸完就去工廠了,只有他以家裡唯一的男丁身分繼續就學。

「再兩年我就畢業,當完兵,」個頭不太高,並且不像正在青春期的男孩一樣無可救藥地長著青春痘,他的臉看起來就跟小學時舉手答題的時候一樣泰然自若地說:「我會先去找工作,到時候我爸媽就會輕鬆一點。有機會的話,再看看能不能插班大學往上唸。」

在就業機會全部都發生在基層勞動產業的小鎮上,當時的我以為人生就會結束在聯考落榜的那一刻。看著他沒有欣羡,也沒有不甘,非常平靜地聊著好像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手上還熟練地剁著高麗菜,原來世界比我想像的還要具有延展性,當下真的有一種非常奇特的感受。

「會考上的,不要擔心。你那麼會唸書,家裡又可以給你唸,要加油哦!也許哪一天我們會在大學又同學也說不定!」道別時他這樣說。

我的運氣或許比我的實力還好一點,果真應屆考上了北部一所人人稱羨的國立大學。只有放長假才能回南部多待幾天,要跟老同學碰面簡直不可能。第二年放暑假回家,某天早晨出門去巷口買燒餅油條。燒餅店的老闆娘正在盤點貨車上搬下來的保久乳,抬頭看到老面孔,忍不住拉高音量跟我打招呼。送保久乳的小夥子也轉過頭來,嘿~居然是我的鹹蛋同學!

好吧!故事講到這裡,我得招認,鹹蛋同學小時候的確長得明眸皓齒、十分可愛。重逢的那一瞬間,的確讓我回憶起可能在五年級時就滋長的小小愛意。不過因為沒見過鹹蛋同學其他兄弟姐妹,無法得知是因為攝取鹹蛋還是家族遺傳,使得他的個頭也長不高,跟小學一樣充滿稚氣的臉也沒什麼變;兩顆骨碌碌轉的大眼睛看到我的那一刻,也突然亮起來。

「你怎麼在這裡?」

「哦!我在送保久乳啊。你現在幹嘛?」

「唸大學。」

「啊~有書唸真好。」

他說還有好幾家保久乳要送,而且小鎮太小、熟人又太多。所以我們兩個人就在進進出出的老闆娘和吃早點的客人間,以他不停止卸貨點貨,我不停止購買燒餅的同時,很迅速地交換了一下同學間的情報。

當我問到五專生時,他很快很小聲地說:「死了。」眼神也很快地暗了下去。

原來鹹蛋同學國中時不學好,認識了壞朋友,也得罪不少人;本來考上高工也沒唸完,成天混,最後被學校轟出去等著當兵。那年我們開完同學會不久,鹹蛋同學和人起衝突,隔天對方就撂人抄傢伙去他家。沒想到這幫人走到路的盡頭拐錯小徑,看到稻仔埕上一個年輕人就擁上去一陣亂棍,隨後才趕到的主事者發現打錯人了,一夥人拔腿就跑。等到五專生的父母傍晚忙完農事回到家,這才發現他倒臥在血泊中,耽誤太久,傷重不治。

「我那天還是混很晚才回家,我爸扛著鋤頭站在路口等,一看到我拿著鋤頭就劈:『你怎麼不去死!怎麼不去死!』我跑回家,我媽邊哭邊把我拉到隔壁,要我跪在他前面,他爸媽姐姐全家人跪在旁邊哭得死去活來,我嚇傻了,哪裡知道是自己闖的禍。」

講到這裡,燒餅油條好了,鹹蛋同學也要繼續送貨了。「那……現在呢?有什麼打算?」我邊數錢給老闆娘邊問他。

「哪有什麼打算?我剛當完兵, 先送這個。」

「那他爸媽還好嗎?」

「我也不知道……」他打開車門坐上去,然後說:「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原諒我了;但是我把他們當我自己爸媽一樣,賺的錢也拿一半過去。……現在是還賺不多啦!」講到這裡他忽然靦腆地笑了一下,發動引擎要走了:「還是唸書好,可以唸書比較好啦!」

唸書真的比較好,可以被迫認識原本生活不會有交集、但是會讓我們學到東西的人。如果是在社會上憑著自己的偏見或利害關係去選擇,很難認識這個世界其他真實的面貌。

那是我小學畢業後,和鹹蛋同學僅有的一次碰面,但是竟然又短暫、又急促,只來得及匆匆忙忙地說完一件讓人哀傷一輩子的事。所有我認識的、不會變老的人裡頭,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臉既清晰又模糊,而且愈來愈分不出哪張臉是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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